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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杨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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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4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次来“山友“,发篇文章,混个脸熟;接着有时间就参加活动。:)]

如果说卡尔摩尔和波萨侯爵完全是席勒本人,那么歌德就像他笔下的维特、威廉迈斯特和浮士德,在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研究歌德精神的不同阶段。-----------海涅

[短篇小说]杨树林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徒步了,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徒步”这个名词,就像我妈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徒步一样。我告诉我妈星期天我要参加徒步,然后我再给她解释,徒步其实就是走路,走长一些的路。我妈依旧是个农民,她不会拐弯抹角地赞扬我这种所谓的现代生活方式,而是用那种直率的语气对我说,悠着点儿,别累着,你们都快闲出屁来了,上学那会儿你不是天天走夜路么?
我妈还记得我上学那会儿,我也记得。

我家不算太穷,但绝对没钱。我上高中的那学期,小时候经常揍我的大哥读了大学。我妈常说我们两个是要账鬼,大哥入了刑警学院,衣服学费全免,但生活费总还是要的,何况大哥一直江湖气浓,吃吃喝喝在所难免;我读了高中,已经不再是国家承担的义务教育学习,要交学费,交杂费,三天两头和我妈要钱,我妈问交什么钱,我没好脸色地说,老师让交什么钱就什么钱。于是我妈从家里唯一的衣柜里拿出一个方格手绢,去掉妹妹扎小辫用的胶皮套,给我拿5块钱。我妈还说,小二,别乱花钱。
说真的,我心地善良。我拿着5块钱骑上自行车飞快地驶出家门,在村后面的杨树林里飞奔,我一面回想着我妈拿钱的那功夫,一面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操他妈,这是什么世道,王刚他爸和他妈天天坐在办公室喝茶水看报纸,冬天家里烧的煤都有人给往家里送。一样的人,我爸和我妈怎么了,我又怎么了,以后我得挣钱,我得翻身。等到了镇子的边缘,我那几行清泪早被风吹干了,遇到镇里的同学,大家又是有说有笑。

我家住在农村,和小镇之间隔了一块田地,田地之间有道路,道路把田地分割成一个又一个方块,我每天在方块的边缘行走,由此我对周朝的“井田制”了解得比较透彻。高中距离我家大约7、8公里的样子,我没有那么长的尺子去量一下,尽管我想量一下。我爸说只有4、5公里,为此我和他争论了好几次,我说5公里就是5千米,我天天走差不多两个5千米都有了。我爸用筷子指着我的额头说,这孩子就这么犟,大人说什么都不信,长大了也是个吃亏的货。我妈就瞥了我爸一眼,说我这几个孩子谁都比你强。后来我果然比我爸强,我进了城市,我爸是借着看我的光才来了一次深圳。我跟你说,深圳不是一般的地方,深圳是特区。
我听我爸和我妈吃饭的时候议论过几次,关于我住宿的事情。我妈说学校离家太远了,孩子天天跑一是累,二是下雨天没法整。我上高中的第三个星期,我妈决定让我住宿。学校里的宿舍都已经被边远农村来的学生住满了,我只有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租住居民房。我爸送我到学校附近的一所居民房,拿了一双被褥,一个洗脸盆子,一个打饭用的缸子,还有一把吃饭用的小铁勺子。我爸临回家的时候跟我宿舍的几个高年级同学说,我家小二小,你们多照顾他。我爸也没跟我说什么,他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那次我把眼泪憋回去了,一个男人老哭什么哭,没他妈出息。

我很节约,我知道我爸和我妈挣钱不容易。我家菜园子里的豆角都是先卖给镇里的有钱人,卖不掉的和那些有瘢痕的才自己吃;我家鸡下的蛋除了来客人吃,其余的都卖给镇里的有钱人,有一次我从鸡窝里拿出鸡蛋想让我妈给我煮一个,没想到一激动掉到地上摔碎了,我爸真的踢我一脚,他说一毛钱让我祸害了。我早饭和同学们一起抢白菜汤,那白菜汤装在一个大铝盆子里,比我家猪食槽子还大,我年龄小,有时候抢不到前面的几勺,只有喝没菜叶的白汤。中餐我吃的也少,我从来不打带肉的菜。即使这样,我妈给我的零花钱也是很快就剩下几毛。我可怜我妈,我不想住宿,如果骑着自行车上学我可以省下不少钱。
如果说不住宿的第一动因是我想省钱,那还有一个原因,连我妈都不知道,因为我不告诉她。我们租住的居民房里没有床,而是从东到西用木板搭成了一个长条,这样一间房子能睡十个人左右,方言叫“通铺”。民国以前的东北旅店,也都基本上那个格局,冬天天冷,大家挤在一起可以取暖,也节省空间。只三、两天的功夫,我就和高年级的同学都熟悉了,他们有的不上课,骗来父母辛苦挣来的钱去看录像,或者躲在屋里黑天白天地租武侠小说看。第五天的晚上,我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我把那只手拿走,一会儿那只手又回来了,我再拿走,又回来,我只好摸黑起床假装撒尿。第六天的晚上,这只手又来了,我死死地把被子裹住,我有些好奇,也有些恐惧,我害怕紧邻的男同学趁我不注意再次把手伸进来。夜里睡得不安稳。
晚上下课我请了假,不上晚自习,径直回了家。我和我妈说不住宿了。

我的徒步生涯开始。
没有雨的天气,我都是骑着我的自行车上学。我的自行车简陋到不能再简陋,后轮胎没有防护措施,经常把泥巴甩得我满身。但是我照旧很快乐,年轻人不快乐成什么话。
每天回家都很晚,为了省钱,我是不在学校吃晚饭的,别人去吃饭的时候我呆在教室里看书,或者去操场上散步。夜里七点整的时候,晚课正式开始,上到夜里九点半,我的青春都泡在那个高中了。
骑车回家的同学越走越少,出了镇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说过,我家和镇里还有一段距离,我的感觉是二公里,我爸却说一公里都不到。我那时候是个勇敢的孩子,黑夜里一个人飞快地踩着单车在乡间的马路上疾驰,饥饿促使我要回家吃饭,黑暗让我也有某种恐惧。
也有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像个诗人一样,推着车,慢慢走,那样的夜晚能见度很高,可以看到几十米上百米以外的任何东西。我梦想嫦娥下凡,把我带到月亮上去,然后我和嫦娥结婚,生一堆孩子回家来看父母。我知道嫦娥不会来,但想想总可以吧。

冬天的夜里比较好过,庄稼都收割完毕,旷野一望无垠,出了小镇就能看见村子里稀稀拉拉的灯光。
我最不喜欢夏天的夜里,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夜里回家我路过成排的杨树林,黑乎乎的总能让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什么女鬼,当然老师告诉我们,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者。范缜也说人死了,精神也没了,哪有什么鬼?鲁迅也不信鬼,虽然盗墓人吓了他一跳,他还是踢那个人一脚,鲁迅没把盗墓人当成鬼。哪里来的鬼,都是人们没事儿扯鸡巴蛋,黑暗里我一面骑车一面这样安慰自己。
有风的夜晚难受,偏偏夏日里多风。
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我叔每到过年的时候就骗我们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用木棍敲打出声响来,据说黑夜里能从天上掉下钱来,我从小一直打到高中,天上都没掉下过5分钱。树叶哗哗响,很像我们堂兄妹们排着队敲打灯笼的声音。我心中的信念只有一个,回家,我妈还在灯下等我,她从大锅里拿出微温的饭和菜。

80年代末期我们已经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但是流氓并没有消失。他们像老鼠一样在夜里活动,他们见不得光明。我遇到过流氓,就是在黑夜里。
为了抵斥恐惧,我吹口哨,口哨的声音疏解了树叶和庄稼的哗哗声以及黑暗的魔力。孩子的时候我的大眼睛差不多能透视,即使是黑夜里我也能看很远的东西。我快速地踩车,这时我看见了远处50米左右的地方有人吸烟的光亮,正在两树之间不足半米的路上。我的车子飞速,没有刹车,想刹车也不可能,唯一要做的是减速还是冲过去。决定是在刹那间做出的,我更加猛烈地踩车,路中间的人影看我来势凶猛,稍微让了一下,我箭一般地冲了过去。眼睛的余光断定一共有三个人,都斜靠着树。我听见背后有几声追赶的脚步,但是我的车子更快了。驶进村子,满头是冷汗。
我妈说我应该下车,我是学生,流氓不会欺负;我妈还说,流氓会在两棵树中间拴上一条铁丝,骑摩托车一过,人头就落地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那个晚上我吃得很少,家里的天棚上出现一圈又一圈蓝色的晕。
我爸晚上在镇口接了我几天,有我爸在,多少流氓我都不怕,我们一个流氓也没碰到。我爸问我,小二,你眼睛看花了吧?这太太平平的,哪里有什么流氓?

雨季到了,不停地下雨,道路泥泞,上学只有走路了,现在叫“徒步”。
晚课放学的时候还在下雨,我只好到同学的宿舍里挤一晚,我那时候有几个来自农村的好朋友,晚上大家睡在一个被子里,很温暖。雨并不是总下,不下雨,我就回家。雨后的天空有时会很好,我背着书包在泥泞中慢走,也要不时地前后张望。那个夜里我不知怎么那么兴奋,我一面在杨树林里走,一面在黑暗中手淫。我知道手淫是个坏毛病,可是那么黑的夜晚,我一个人无聊地走路,脑子几乎被那些几何题折磨坏死,我什么都不想,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暗流在涌动,那种暗流迫使我做坏事。我靠在大杨树上喘着气,没有风,玉米地高过人头,什么人都没有,我愿意做什么都可以。
我感觉高潮即将来临的一刹那,听见前面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什么声音。你知道我很扫兴,我把手从裤子里拿出来,踏着泥水向前走,在一个树坑里有个东西在动,我鼓足勇气探着身子向前看,是个快要死掉的婴儿。
我的欲望无影无踪。四顾,无人,赶紧向家里走,泥巴弄进靴子里也管不了那么多,最后我疯狂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家里。
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弃婴,我妈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也许是私生子不要了,也许是孩子有病没钱治。我爸说他小时候经常能看见死孩子。
我绕远道走了几天,回家里比平日里要晚得多。下了晚课,我脑子里就有那个模糊婴儿的样子,我还给婴儿幻想了许多种形象,不过好的形象不多。
我相信许多人都能看见那个婴儿,道路被太阳晒干的时候,我又能骑车,从那个树坑路过,婴儿不见了。我很奇怪,我妈说野狗喜欢吃死孩子。

还有一条更近的路。我可以打个比方,你很容易就明白。如果我骑着自行车走的话,从镇里出来回到家相当于走了一个三角形的两个边;如果我穿过庄稼地,那就意味着我只走一个斜边,是近路。但是这条近路只能步行,不能骑车,因为庄稼垄一高一低,踩车是不现实的。我宁可走得更远,也不愿意在黑夜里走这条近路,因为玉米高过人头的时候,走这条路实在是太恐怖了。
我是个孩子,恐怖也抵挡不住最小时间成本的诱惑,我还是走穿越庄稼地的小路。第一次不是走,几乎就是小跑。我妈吃惊我回家为什么比平日里早,我说跑着回的。第二天我就在书包里装上了家里的一把废弃菜刀。进了庄稼地,我就把菜刀拿出来,壮壮胆,事实上,就算出现歹徒,我的菜刀也不一定派得上用场,后来证实了。
野风呼啦啦地吹着秸秆,我的确害怕,玉米地里的小路只容一个人行走,我猜越战丛林里的“胡志明小道”可能也是这样子的。小道的骇人之处在于玉米完全超过了人,除了黑暗,你什么也看不见。我快走,再快走,我听见了身后密集的脚步声。
在无望的情况下,我反而失去了跑步的意识,只是快走,不回头,凭借听觉,我判断身后的人距离我还有十余米。我依旧是孩子,没有大人走得快,我手握着菜刀,猛地回头。身后的人也站下了,苍老的声音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放学的,回家。是老蔡头的声音。老蔡头一辈子没结婚,秋天的时候村里雇他巡视田地,防止镇上的穷人来偷。老蔡头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让我害怕。老蔡头问我,这么晚上什么学?我说城里的高中上晚自习。
老蔡头钻进玉米地里不见了,我两腿觳觫,到家里还有一半的路。

我的徒步生活没有坚持多久,因为我爱上了村里的一位美丽村姑,我妈为了防止我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毅然花大价钱让我挤进了学生宿舍。于是,我正式地开始了学校生活。我们那个年代虽然吃米饭喝白汤,但是年轻人的精力照样旺盛。我睡上铺,下铺的老黑几乎每两个晚上都要手淫,我躺在上面感觉整张床都在黑暗中轻微地摇动。
住在学校里,安稳了许多,我妈偶尔来学校给我送点儿咸菜和鸡蛋什么的,我不让她到班级找我,我怕骄傲的女同学们嘲笑我妈是农村人。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总是回忆一年级走读的黑夜,我对黑夜有了感情。

现在也一样,我还是喜欢黑夜。我喜欢一个人走夜路,我期待着前方有未知的事物出现,我害怕,但是这种恐惧带给我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我没法形容。我和朋友喝酒说起这事,朋友说我有病,我说这算什么病?他说精神病。
夜里我一个人穿越城市中心的莲花山,三、五米就遇到一个人,我感到一点儿也不爽。朋友推荐我去吊死过人的山里走走,我总想去,但一直没下定决心。我不想再探险了,无论走哪里,都不如我东北的那片杨树林。在那里的黑夜,我吹着口哨,毛发冲冠,我能看见老蔡头有褶皱的黑脸,眼睛深陷下去。
我能因恐惧而在路上遗精,感觉怪怪的,很刺激。而我在深圳,爬了那么多次山,徒步了那么远的路,一次都没有过。

2006/1/4,23时28分,上梅林村
发表于 2006-1-5 08: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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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楼主
发表于 2006-1-5 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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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小说,写出了真实的心境和感受

喜欢看,欢迎楼主多发贴~

支持原创,支持真实的生活感悟
发表于 2006-1-5 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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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GG的写做风格,在磨房已经看过你不少的帖子,欢迎你来山友.
发表于 2006-1-5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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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原创,尤其是MF第一文人的原创
发表于 2006-1-5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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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这种文风,纯朴自然,回味悠长~~~学习ING:I;)
发表于 2006-1-5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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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读小说了,一口气读完的感觉,爽
发表于 2006-1-5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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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朴实~看完花掉我半小时!
 楼主| 发表于 2006-1-5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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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友好。大家给这么多鼓励。

不过,反对毛牛山说我是文人,文人是贬义词,我不喜欢。哈哈
发表于 2006-1-5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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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看到你的美文。。
发表于 2006-1-13 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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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楼主偶又遇上你了,呵呵,免费看你大作:I
发表于 2006-1-2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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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高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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